陈情启示录
网剧《陈情令》从刚开播时的豆瓣4.8的评分到如今的8.1，完全实现了评分与口碑上的逆袭，在今夏竞争激烈的网剧市场中杀出一片天地。
在《陈情令》开播之前，我曾经写过一篇《“耽美”影视化改编的困境》，我当时其实并不看好这部剧，一是书粉众多舆情凶猛，直接导致陈情令官方微博长达几个月的沉默，二是IP改编作品惯性的失败，使我对这部改编作品也无期待，三是所有创作者心知肚明，对亚文化并不友好的创作环境也许会直接导致影视化后的大盘偏移。可以说，我打开这部网剧的初衷就是看看帅哥，再看看这部剧能有多烂。
《陈情令》开播初期有观众反映看不懂，它的故事线跨度是16年，前1-2集为十六年后，3-33集为十六年前，33-50集为十六年后，故事叙述中借主角魏无羡之口说“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从晕倒到苏醒之间插叙了这十六年发生的故事，它整体是个环形叙事结构，第1集和第33集相接，虚与实对比，首尾呼应。也正因为开头的切入点是十六年后借莫玄羽之名复活的魏无羡，借说书人之口从十六年前的大战说起，缺乏了一般影视剧娓娓道来的铺垫，一开头就上刺激战场，难免会给没有看过原著的观众们措手不及之感。这种措手不及并不仅仅在于故事，也在于表演，观众会因为无法理解角色激烈的情感表达而一时间入不了戏，那么开头的低分也可以说是在情理之中里。而随着故事进入十六年前，从人物的少年时期开始描画，刻画主角魏无羡与莲花坞和云深不知处的渊源，娓娓道来的羁绊就开始浮现，魏无羡和蓝忘机两者冰与火的个性逐渐擦出火花，这时候的故事才开始渐入佳境。
《陈情令》的原著《魔道祖师》有着非常庞大的粉丝群体，超过普遍走红的耽美小说，这给了《陈情令》改编更大的压力。耽美改编首先要面临的是感情线的改编，因为不能涉及同性爱情，那么感情线势必要改为兄弟情，《陈情令》则是把情侣改成了知己。
①耽美影视化改编不要耽美
耽美小说改编成影视剧，首先要剔除的就是“耽美”元素。这句话虽然和鱼蛋粗面不要鱼蛋一样的可笑，但环境如此，事实也如此，在《上瘾》之后，中国影视剧再无真正意义上的耽美电视剧，网站自审也逐渐不符合国家对意识形态的发展需求，如今已要求网台同审。
去年的《SCI谜案集》就是将之拍成了常规的刑侦破案题材网剧，也由于原著就是破案谈情，那么只保留破案，相对而言改编难度并不算大。所有能被改编的耽美小说，必须都是其耽美元素可剔除还保有完整故事的类型，简而言之，故事不能以主角之间的爱情发展作为推动力。《魔道祖师》剔除耽美元素就是个仙侠题材，故事本身带着传统金庸武侠的影子，其核心价值观是讨论何为正义何为道，以及对心中道义的坚持，而这一点，在剧中被完整表达，甚至进行了升华。《陈情令》中的谜团主要有三个：1.魏无羡为什么会复活；2.第四块阴铁在哪里；3.当年陷害魏无羡的人是谁。剧本将《魔道祖师》中并未详细写明的阴铁符线扩写成了故事主要矛盾，将金光瑶作为暗线，就阴铁的再现江湖而引出江湖中人对权力与力量的渴望与利益争斗，而魏无羡和蓝忘机被动卷入江湖纷争，各方人物推动事件发生，事件再推动主角做出决策。原著的叙事是片段式，将十六年前和十六年后并行描述，互相穿插，而剧则是将原著片段式的叙述重新整合成长段线索，将最终boss从成长阶段埋线，最后在结尾揭露将所有谜底解开。
这种环形叙事改编对《陈情令》的增益是肉眼可见的，首先，它强化了故事结构，增强了故事的完整性。故事结构对于电影的影响更大，在电视剧中倒不太明显，行内有个看3集的说法，前3集是吸引人的关键，对于《陈情令》来说，前3集则是埋在剧中的第一个大谜团，而最后四集将明暗两条线索聚拢把所有谜团解开，又是一个非常强有力的收尾，也破除了许多影视剧结局垮台整个故事崩盘的魔咒。第二，这种线索的梳理整合避免了原著中主角大量不在场的情况。在原著中，义城篇是个相对独立的故事，而在剧版中，编剧将义城篇的主要角色融入了故事前期，在后期又因阴铁将主角引回了义城，让这个故事和主线紧密结合。第三，由于原著中片段式的时间点被串成了大段时间线，让故事叙述有了更强的递进感，而片中人物的情感也随故事推进而堆叠，牵动观众情绪，等结局收尾时，所有情感会得到释放，这对观众会是一个强大的戏剧冲击。
“一个人物通过冲突得以揭示，而冲突来自于决定，决定又源自于你戏的前提。人物的决定必然引起另一个决定——其对手的决定，这些决定互为因果，环环相扣，推动戏剧走向其终点——前提的证明。从来没人能在经历过一个影响其生活方式的冲突之后依旧保持原样，基于一种必然性，他一定会变化，并转换其生活态度。”（拉约什·埃格里[M]《编剧的艺术》北京联合出版公司P48）《魔道祖师》是一部情节可直接利用率很高的群像小说，它最难得的是主要角色中无一位是单纯推动情节发展的工具人，《陈情令》的改编也完全符合我所引用的戏剧规律，它保留了原著的所有人物的个性，在改编中增加了原著中被一笔带过的蓝家某任家主蓝翼，以此开启主线，围绕着“寻找阴铁——摧毁阴铁”对原著角色进行丰满。主角魏无羡因坚守初心而导致人生的大起大落，导致他后来质疑自己的价值观，反派金光瑶因童年的惨淡遭遇，导致他的价值观逐渐变异，都是非常戏剧化但合理而精彩的人物描写，剧本对角色的改动，基本都是更为极致化的改写。《陈情令》的优秀之处还在于它有两个幕后boss，一个是强大的反派，一个是使主角重生并引导他查出反派的人，没有强大的反派不能表现英雄的伟大，而这个主导一切的人又使剧本的环形叙事显得格外重要。
②没有耽美元素如何保留耽美核心
大部分耽改受众不看好耽美小说影视化主要原因就是两点：1.爱人变兄弟；2.原作被资本改毁。
同性爱人变兄弟好比电击治疗同性恋，非要弯掰直，不然不符合现阶段社会主流价值观。无论是当年为瞒相关部门而逃到泰国洗胶片的同志片《蓝宇》，还是因自杀式炒作而翻车的耽改剧《上瘾》，我们的文化环境一直都对涉及同性恋的题材并不宽容，相比起同志题材，涉及同性却无附加现实意义的耽美题材更是被许多人不解与不齿，即使是耽美的受众群体，也并不见得接受此类题材进入主流市场，他们从本质上认为此类文学作品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在被环境与传统观念的夹击之下，耽美改编影视剧从立项的那一刻起就备受指摘，或是看客质疑其靠噱头炒作上位之心，或是粉丝提前辱骂其侮辱原作的行为，总之只有资本寄希望于数据，给耽改一丝进入主流市场的机会。
《陈情令》的改编既不偏离原著，又在原著的基础上丰富了角色与故事线，单就这一点，它远超市面上百分之九十的IP改编作品，观众会在故事上最直观的看到主创们的诚意。再说它身上的耽美成分，就“耽美”的字面意义而言，首先它的意思是沉溺于美，所以抛开同性相爱的成分来说，它首先要美。
一个IP的改编，选角已经决定了它成功的一半，《陈情令》在选角上无疑是非常成功的。魏无羡的本性跳脱灵动，天生勇敢善良，蓝忘机本性沉静文雅，内里有一颗想行侠仗义的拳拳之心，制片人在选角的时候就挑了两位外表气质都非常贴角色的新鲜面孔，他们本身就年轻英俊，又为了在仙侠题材中显得更清俊飘逸而减重，这样的形象在主要观众市场为女性的题材中不可谓不吃香。
虽然耽美在荧幕上只能剔除爱情，但不描写爱情不代表不能有美丽的感情。一个“情”字，事实上它包含了许多，爱情可以变成亲情友情，也可以兼而有之，人类进化到如今所歌颂的爱情故事无非是在歌颂其高尚与纯粹。高尚与纯粹的感情是美的，而真正的亲密不一定是因肉体关系而建立的，它更多的是信任与坦白，而《陈情令》想要塑造的知己之情，完全符合了亲密，高尚，与纯粹。
蓝忘机本身是一个恪守陈规的人，他和魏无羡的相遇就是保守与反叛的冲突，所以初见魏无羡时，这个敢于挑战权威的人就在他的价值观上有了痕迹，而当他发现魏无羡虽然调皮但内心却有人间大义的时候，他就第一次接纳了这个人，在往后他们并肩作战时，对这个人因信任产生关怀。他们之间最深的羁绊是源于同一个信仰——锄奸扶弱，坚守正道。而当许多人无法将因共同信仰而建立起来独一无二唯有彼此的亲密情感做一个定义，他们喜欢将之称为爱情。而无论这种情感被如何定义，它都显然是一种美好而令人向往的情感，人是会追求美的。
我一直认为，人类之所以追求情感，其终点都是为了得到满足，而这种情感上的满足并不一定是由爱情给予的，它可能是一种高于爱情，更复杂于爱情，杂糅着许多成分的感情，但首先，你得承认它是不受性别约束的，如果不以性别去判断情感关系，那么超越性别的情感一定是更加高级的。
在《魔道祖师》中，蓝忘机在前十三年对魏无羡是一厢情愿的暗恋，魏无羡直到重生后对蓝忘机产生感情也依旧以为对方对自己没有感情，直到在最后和金光瑶最终一战时，两人才互相告白，挑明了关系。而书中直白又炽热的表白到了《陈情令》中，被拆解成了四个场景，情情爱爱不能说，但互述衷肠也无妨：1.百凤山围猎。两人在围猎途中表明心迹，坐实在双方心中的知己地位；2.金陵台上被围。蓝忘机因袒护魏无羡而被众人指责，可他堂堂正正为魏婴出头，不惦记所谓江湖名誉；3.静室雪夜。蓝家禁酒，可是蓝忘机愿意为魏无羡破戒，雪夜中一人弹琴一人饮酒，缱绻信任与感谢尽在不言中；4.魏婴最终回到了云深不知处。魏无羡无父无母一世被迫选择，在所有大难结束后他无家可归，本想天大地大总有容身之处，而到最后，却还是选择了蓝忘机的所在之处。
制片人在项目开机时就有意让演员培养感情，让他们成为朋友，以便于更好的投入演出，万幸两人确实培养出了默契，这在表演时是一大助力，没有化学反应表演很难让观众动情，反之化学反应充足的表演，他们可以不依赖肢体接触，单靠眼神就可以表现出令人信服的情感关系。
在剧中，主创也强调了两人高山流水遇知音的设计，不光是笛子和古琴的元素的交相呼应，两人在山水边合奏，两人的关系变化也由一首歌串联，从第一次交心唱出一首歌到最后没有说出口的歌名，也恰好契合了故事的环形结构。
只要剧中不挑明爱情，那么这些情感永远是可以任意解读的，书粉觉得是爱情那它就是爱情，不知耽美为何物的观众觉得它是友情那它就是友情，艺术创作在脱离作者之后，观众有权利对此作任何解读。魏无羡与蓝忘机之间的惺惺相惜，少年人的江湖义气，时过境迁后更为紧密的信任关系，谁能说不美呢？
《魔道祖师》的结尾直接写魏无羡跟着蓝忘机回了云深不知处，而到了《陈情令》的结尾，魏无羡和蓝忘机有短暂的分离，魏无羡问蓝忘机接下来去哪儿，蓝忘机却是要回家当仙督挑起整个江湖的大梁，这样的改写引起了许多书粉的不满，而这恰恰是剧版改得非常妙的一点，也是最明朗的主题升华——每个人都有自己路要走。走江湖行侠仗义是为锄奸扶弱，上庙堂主持大局亦是锄奸扶弱，关键在于心中信仰的何为道，何为是非黑白。蓝忘机之前的三位仙督，无一不是被权力欲望熏昏头脑，搅合得江湖腥风血雨，而蓝忘机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不畏惧权力，也不稀罕权力，他不惹事更不怕事，所以代表最高领袖的位置他可以做，因为他信仰坚定，心如明镜。事在人为，错的不是位置，错的是人，权力是中性的，看人怎么掌握而已。
有坚守正道作为核心价值观，有对权力地位的正确解读，有至纯至善的角色描述，说《陈情令》表现真善美绝不夸张，我在《“耽美”影视化改编的困境》中说，“耽美”的小众并不代表价值观小众，而《陈情令》恰好的说明了这一点，不描写爱情恰好让它跳脱了小情小爱着眼于更广阔的情感追求，所有人都能以自己的视角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这也是它能成功的关键之一。
总结：
《陈情令》的成功给了未来所有耽美改编影视一条明路——核心价值观要积极，角色要保住，表现爱情可以不以言语去表达，Just show don't tell.
它也给了IP改编一条明路——书粉的要求很简单，选对演员演角色，接下来的你别瞎改就行了。买IP的人无非就是看中了数据好，书粉盘子大，想把书粉直接往剧中引流，但如果不尊重原著，首先书粉的盘子就得摔掉，那它作为IP改编的最大优势就丢失了。
《陈情令》用拮据的预算打了漂亮的一仗，虽然成品仍旧有许多不足，但主创的诚意，值得被看到，万幸，确实也被看到了。